English

一年四季

2007-07-07 11:36:00 来源:博览群书 陈幼民  我有话说

在中国古时,年是以谷物的生长周期来计算的,人们盼望过年,其实就是盼望收成。所以我觉得,年好像不是时间,而是目的。四季的辛劳,都是冲着年去的。人们平日节衣缩食,便经常发誓说,过年时要好好享受一下,蒸上几碗肉,换件新衣服,还要唱戏,闹秧歌。一个年过了,就盼着下一个。

插队时,有一个问题

总让我困惑,就是老乡们是怎样知道时间的。一天之中,日出而作,日落收工,有老阳儿把着脉,谁心里都清楚。可日子呢,节气呢,月份呢,怎么就能记得住呢。要知道,那时的陕北农村,没有钟表,没有日历,没有电视,虽然村里架有广播线,但那个喇叭匣子很少有响的时候。报纸拿到手,也许是个把月前的几份,村里几乎见不到任何可以标明日期的东西。但老乡们的生活,依然那么规律,有秩序。

县里逢五逢十是集,有一年不知是哪位县太爷的主意,居然定了十二为集,我们还在掰指头算日子的时候,老乡们已经准备好了上集卖的洋芋萝卜。什么二月二、四月八、六月六,这些民间的节日,更是一天都不会差,该剃头的剃头,该烧香的烧香,该蒸馍的蒸馍,谁都不会落下。清明节上坟祭祖,五月端午包软米粽子,八月十五做月饼,只不过陕北没那么丰富的月饼馅,能放一点糖就不错了。冬至扁食夏至面,穷归穷,可祖上传下的这些风俗习惯,到了日子,多多少少都得有点表示。传统和记忆是不可分的,没了记忆,也就没了传统。

一个月有那么多的日子要记住,还有节气呢,我很惊异许多老乡“斗大的字不识一筐”,可一年二十四个节气,每一个都记得那么准确,那么清晰。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学生,本来就对农历很陌生,对节气就知之更少。我们的脑子里,记得还是阳历,还有那些具有政治意义的节日,可在农村里,阳历似乎没有地位。老乡们依据节气来指挥生产,调节生活。我注意到,村里并没有一个智者,专门发布农耕的消息,每一个庄稼人,似乎都对节气有一种本能的敏感,村里的那些地,什么时间耕,什么时间种,什么时间锄,一项接一项,不紧不慢,总能按时完成。

和老乡们接触得多了,我才知道,民间自有信息的传递方式,虽然他们没有书和报纸,可他们有民歌和农谚,世代在口头流传着,牢牢地扎在他们心里。你看《五哥放羊》《迎春揽工》,都是从正月唱到腊月,每个月什么气候,该干什么,清清楚楚。“四月里,四月八,娘娘庙上把香插。五月里,五端阳,软米粽子蘸沙糖。六月里,六月六,新麦馍馍包羊肉,七月里,七月七,天上牛郎会织女……”还有《对花》,正月里迎春花,二月里水仙花,三月里桃杏花,四月里牡丹花,五月里石榴花……直到腊月的老梅花,几乎每个陕北人都会唱。植物是季节的标志,民歌也就成了他们心里的年历。

还有那些农谚呢,《二十四节气歌》自不必说,不识字的老汉都能倒背如流。陕北农民的语言中,谚语也是极具特色的组成部分,它列出了劳作的时间表。比如:“二月二,龙抬头,大家小户使耕牛。”“立春雨水到,早起晚睡觉”,“清明前后,种瓜点豆。”“枣芽发,种棉花。”“麦黄种糜,糜黄种麦。”“白露种高山,秋分种平川。”它还提醒人们注意:“人误地一时,地误人一年。”“清明前后有雨,胜似秀才中举。”“麦怕四月风,风过一场空。”“有钱难买五月旱,六月连阴吃饱饭。”这些祖辈流传的精炼话语,是劳动智慧的结晶,你不用怀疑它的准确性,照着办,肯定没错。

一年四季,我们就在节气的变换中,耕耘着土地,伺候着庄稼。城里的时间,在钟表上流过,乡下人的时间,在庄稼的叶片上流过。这庄稼,就是大自然的时针,准确地标志着季节的进程。

“春分麦起身,一刻值千金”,蛰伏了一冬的小麦,变成绿油油的一片,挺起了腰身,每日清晨,叶梢上挂满了露珠,打湿了农人的裤脚。“谷雨麦挑旗,立夏麦头齐,小满半截仁,芒种见麦茬。”你若抬眼见到小麦的长势,就知道还应该干什么。“清明早,小满迟,谷雨种棉正当时。”趁着谷雨墒情好,赶紧把棉花种了。到立夏前后,谷子下地,接下来的小满,是麦田管护的关键时期,“小满不满,麦有一险。”这时,还要种下红薯。

到了芒种,小麦成熟,塬上坡下金黄耀眼,全村老少都喜滋滋的,大人们挥镰收割,女子娃娃们跟在屁股后面拾麦穗,这是庄稼人最繁忙的时刻,不仅要夏收,还要夏种。糜子荞麦都要赶着种下去。“荞麦出土就开花,七十五天就归家”,晚了可不行。夏末秋初,漫山遍野的荞麦花开,红粉接天,清香弥漫,蝶飞蜂舞,哪像庄稼地,分明是花海一般。“麦到芒种谷到秋,寒露才把豆子收。”糜谷成熟的时候,就又该种麦了。

“九月里九重阳,收呀收秋忙”,庄稼人的辛劳,此时见了分晓,谷子糜子高粱玉米豆子芝麻一股脑地堆上了场。人们碾谷子,打连枷,掰玉米,拾棉花,忙个不可开交,直到各种农作物都分到了自家的寒窑里,繁闹的乡村才开始消停下来。

冬季地里没有了庄稼,陕北寒冷,冻土足有三尺厚,满山都是光秃秃的,人们开始闲了下来,但并不是无事可做。收拾农具,储存饲料,起圈积肥,准备第二年的生产。倒是婆姨们开始忙了起来,她们把花儿与庄稼都剪成纸花,贴在窗户上,让它们在暖暖的窑里继续盛开。

不单是农业劳作,人们生活的其他方面也与农时密不可分。“肥正月,瘦二月,死不下的三四月。”三四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,那时几乎家家都没有余粮,若不节省着吃,就熬不到夏粮下来的时候。“二月羊,撂过墙”,二月里的羊没草吃,瘦成一把柴,若是死了,老乡们就把它撂在山上,不会去吃它。可我们知青却不管这些,那羊再瘦,好歹也是肉啊,捡了回来,煮一大锅羊汤,美美地餐了一顿。“麦黄糜黄,绣女下床”,到了农忙时节,女人们也要放下手里的针线活,跑到场上去帮忙。更有绝的,人们会用农时来比喻长幼关系,一个家里,如果大儿子还没找上媳妇,小儿子倒先结婚了,大儿子对父母不满意,便发牢骚道:“怎么大麦还没黄,小麦倒先黄了!”人们忧伤了,也会拉扯上季节做伴,“秋分的糜子寒露的谷,口里头唱曲心里头哭。三春的黄风数九的冰,难活不过个人想人。”

自打回了北京,生活里逐渐淡了农时的影子,但作为曾经亲近黄土地的人,心里不免时时存有一些念想。也许有人会说,你写的这些都是农业文明的事,如今是信息时代,谁还看着庄稼算日子呢。此话不错,城里人的时间几乎就是纯数学的概念,一年十二个月,分成四个季度,一天工作八个小时,每个小时定额是多少,都有计划,IT精英们的产值甚至要以分秒来计算。不论春夏秋冬,人们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。城里人们的节日,也渐渐的与农作物没了关系。但尽管科技进步日新月异,人的一日三餐却是免不了的。既然要吃饭,就还得种庄稼,还得看农时。中国仍是个农业大国,人还没有进化到不用粮食就能填饱肚子的阶段,中关村尽管繁华,从事高科技的人们,也总得有个吃饭的地方。

不过我的担心却来自另一个方面,这些千百年来形成的生产规律,还会那么可靠管用吗,如今的世界,什么厄尔尼诺现象,温室效应,全球气候异常,酸雨毒雾水污染,持续的大旱、大涝,百年一遇,千年一遇,已不罕见。春雨推后,霜冻提前,依照祖先传下的农谚组织生产的人们,能够应付得了吗?但愿我这是杞人忧天,否则就得让科学家们为农民制定新的农作表,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